两百多年前,我太爷爷在新碶头建起了由前后三进大屋联结的带有走马楼的一个大宅院。院内,多是从福建运来的上好优质木材所镂刻精致的、传统民族风格的精细木作。木作上,都雕有龙凤、如意等吉祥图案。院内有一个气势恢弘的挂满祖先画像的大堂前和三个格局相仿的小堂前。堂前内,都有用独特红木制成的很长很大的恭桌。一把把需两人合力才能搬动的黄梨木镶嵌锣钿的太师椅……
但这一切的建筑也好,摆设也好,包括那六七株高大繁茂的塔峙岙桂花树,这一切,都在抗战时期成了牺牲品。日本人飞机扔炸弹,扔中了“张忠房”最好的后进屋,顷刻塌陷,木构件东倒西歪。前两进也大大损害,我的爷爷奶奶只得租住大碶镇上安了家。
1980年,对外国门刚敞开,在美国的伯父马上回来探亲,务要去老家新碶头看看。回来后,陪同一起去的父亲和两个弟弟都心情沉重,无语。伯父反而笑着说:很好!很好!在这块老家的宅基地上,总归留有我们祖先的脚印,祖先的气息。我拍了许多照片,带去给美国的家人看。大学毕业的伯父,非常爱国爱家乡。他的话,使我们豁然开朗,也释怀了。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不留恋祖宅和祖宅内许多的字画古玩,只缅怀造起了那座连处处细节都自己亲自监管、精细考究得难以挑剔的豪宅的太爷爷。他还不能算个能在新碶头青史留名的名人志士,但他不平凡的一生,他弥漫着大海气息的奋发、拼搏、励志的精神,他创下的不菲的财富和业绩,都让我们后人有必要提说和铭记。铭记太爷爷,就是要让我们记住新碶头那一片滩涂边的老家的土地,和那一片土地曾滋润和养育出的一代代的儿女。
太爷爷出生在一个靠“响板渔头”赶泥涂的穷苦人家里。他从小就向父亲要求:一边下泥涂挣钱,一边去读书。父亲答应了,他就边上私塾边在晨昏间赶小海。没过两年,他的机灵忠厚又实在的品性,被一位撑大驳船的船主看中,上船做了水手。他是带着一藤革篮的书籍上船的。这书籍,是他用好几筐小海鲜从教书先生处换来的。劳作之余,书籍就成了他最亲密的伴侣。
一次,海上刮起大风,对面有一客船侧翻。有一位客人落海在海上挣扎。太爷爷不顾船主的反对,凭着自己好水性,跳下海,把客人救上了船。对船主说好:宁愿自己白做三个月,也要让这位客人留在船上,并顺道把客人送至福建那边。客人就挤在太爷爷窄小的舱位胼足而卧,书籍当枕头。后来才得知:这是位学识渊博的文官。文官无以回报,每晚就在舱内为太爷爷讲说书籍中的内容,自这以后,太爷爷许是得了那位文官的讲授,他的知识越来越渊博,出口成章又写得一手好字。没过几年,他就自己置了好几条大驳船,规模远超他原来的船主老板。
太爷爷在顺风顺水中上岸造了这栋大院,径自在院中过起了读书人那般吟诗作文舞字的清闲日子,实现着他的“文人梦”。他常常说:只要诗书相传,诗书传儿孙。呵!诗书传家,我家有幸。
我的姑妈,上海震旦大学医学院毕业。抗战胜利后,跟着姑父去美国深造,成为了技术精湛很有名气的医学博士,“中国女医生”自己开了医院。现在107岁了,总是传念:回老家、回老家、新碶头,田三洋……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学毕业嫁给江苏籍的在上海有好几家大企业的薛家的二堂姐,回国探亲。二姐夫妇向上海市政府捐赠了一百万,作为教育基金。电视台转播,报纸发头条刊载。二姐说:我是宁波那边的新碶头人。老家就在新碶头,老家要造北仑港啦……看着这个画面,我们都热泪盈眶。我伯父在美国的几十个儿孙辈中,差不多都在与祖国有关联的机构做事。他们无不向人自豪地夸耀:我们的老家我们的根,就是中国的北仑港,新碶头……
呵!新碶头,我的老家,我先祖的老宅虽只留着仅有的一点点残垣,但我却理解着太爷爷的那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