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睡在38床，有两个女儿做陪护，大的五十多岁，叫阿萍；小的四十岁出零，叫阿丽。两个女儿壮实勤快，给娘按摩擦洗喂食物，一刻也不停歇。白天，如果娘不声不响睡上两三个小时，两人就分站床头两端，“阿妇（本地话中对母亲的称谓）、阿妇”的呼唤着，直到把娘喊醒。阿萍说：阿妇，分田到户后的那一年，你在晒谷场上唱走书，几十个人都来听。你还记得？会唱吗？娘模糊地“唔”一声。阿丽就发声唱起来：天上银河星连呀格星，高山松柏根啊连根……

　　反复地唱，终于把娘引进来一起唱，还唱得很好听，略带沙音，宽厚，婉转。

　　看这阿婆，七十好几了。我问，得的什么病？阿丽说：高血压、心脏病，还有糖尿病。这次是脑中风，险些不行了，赶快送来住院，已住了一个多月，现在好多了。

　　阿萍说：阿姐，烦着你了。我说不要紧。生病住院，还是唱唱笑笑开心点。

　　阿萍阿丽就又俯身在娘的枕头两边：阿妇！阿妇会唱走书了！一点没忘记，唱得真好听……两姐妹又是笑又是叫。

　　阿萍又对我说：阿姐，从前，我阿妇做人吃了多少苦呵。十五岁就出嫁，小小年纪上山砍柴下田拔秧割稻，又要养小人。后来，她又挑担做小生意，去“下山”（舟山海岛）贩海货，换年糕换大米。那年头，做小生意也算“犯法”，阿妇没少被抓被关货物被没收。改革开放后，区里派来的技术员，手把手教阿妇匀花秧割苞头，阿妇靠种花木才挣了一些钱，后来又开起了一家小店，阿妇总算过上了好日子。可是近四五年来却得了这几样毛病，阿妇不肯来医，我和阿弟阿妹三人一定要把阿妇的毛病看好，让阿爸阿妇长命百岁活着享后福！老底子我们三山人多少穷，这三十多年改革开放政策好，近几年春晓开发势头猛，我们种花木都挣了钱，农民看病也有医保，这儿医生又多少好！阿姐，你说阿妇毛病肯定会好？

　　我用力地点点头。这时睡在我右边40床上平时不太言声的老太也附和：现在介好时势，你阿妇毛病肯定会好！

　　阿丽说：我阿哥在沈阳开花店，卖花木。他也要过来陪阿妇，我们不让他来。

　　医生确实对阿婆治疗耐心仔细。那个高大和气的华医生更是勤来看望，随时观察她的病情变化。一次，华医生说：情况很好，可增加些营养，吃些清蒸鱼或鱼汤和瘦肉汤；酸奶、柑桔和少量苹果都可以吃。

　　阿丽回家拿衣服，顺便烧些菜带来。阿萍乐坏了，跑进跑出，去街上买鱼买肉，拿到快餐店加工烧熟。

　　给娘喝鱼汤，饭后又是用羹调刮苹果，又是喂娘喝酸奶。想是一下子吃太多了，娘的大便接二连三地出来。阿萍跪在床上，为娘擦洗收拾。刚搞好又出来，她顾不上吃饭，搞了好几小时。幸好阿丽回来了，一起帮忙。

　　忙完后，阿婆倒很清醒。说：阿萍阿丽，这会正是种花时节，花秧怕有一筷长了，已经太长了，你俩都回家去种花。阿妇也不医了，也出院回家去，快把医生去叫来！阿妇做人苦吃过，福也享过。你外婆不到六十就走了，阿妇快奔八十，走也算长命了，就是不能拖累你们两姐妹……

　　两姐妹的眼泪流下来，赶紧拦住娘的话头：阿妇，不要讲！医生说过，你要开心，充满信心，毛病肯定会好！你走了，我们做囡的做人也没趣。阿妇，你讲过，从前外婆生病多可怜，东借西借借不到钱，不能医，眼睁睁看着外婆走……阿妇，现在钞票随你用，你银行里存着的还没动过，都是阿康从沈阳汇过来的。我们两个囡也为你准备着……

　　前面说到外婆时，做娘的已在伤心地呜呜哭起来了。我见状，忙劝慰。劝了一会，三人才止住哭，阿婆也不提出院的事了。

　　阿萍悄悄跟我讲过，为了服侍阿妇，姐妹俩把家和花地都扔给了老公，存心今年的花木钱少挣点。阿萍有两个儿子，已造好两幢楼房；阿丽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在北仑工作，也在北仑城区买好了房子。只要阿妇毛病好，损失点钞票心不烦。

　　当我将要出院的那几天里，医生说春晓阿婆的身体也已基本恢复正常，也可回家去静养调理。阿婆笑呵呵地说：谢谢华医生！谢谢陈护士小姐……

　　两个女儿忙说： 又说错了，想想看，咋讲？

　　阿婆像小孩一样忙改正：谢谢所有医生，所有护士小姐！救了我性命！

　　一时间，病房里充满了欢乐的笑声。40床的老太也开心地笑起来。

　　二十余天的朝夕相处，直爽忠厚的两姐妹已和我很亲热，也无话不谈。她们决定让娘和我同一天出院。

　　要出院的头天晚上，我睡不着。阿婆和与她同睡一床的阿萍也在小声说话。阿萍说她已把上幼儿园的孙子交给亲家母管，要爹娘上她家去住，她会照顾。娘说：你还要抬（娶）小媳妇，正要种花木挣钱，不去住！阿萍说：抬小媳妇的钱早就有了，银行里存着……

　　白天，我已听阿丽说过要爹娘去她家住的几条理由。我真为她们现今的好生活感叹，也为她们的孝心感动。

　　要分别了，姐妹俩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阿姐，我们在外面再见了！后生们有小车，以后接你去春晓我们家看看……

　　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阿婆回家后，身体能越来越健康。我以后真的要去看看春晓的新面貌，看看阿婆和她女儿们的美好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