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那株柚树,现在也该开花了吧?外婆的园子里有好多果树,柚树最粗最大,靠外婆的卧房最近,推开木格子窗户,便见一把墨绿色的巨伞,支在瓦房顶上空。柚树开花,花朵通常是乳白色的,藏在肥大的柚叶间,星星点点的,跟园子里同时开花的桃树、梨树、李子树、樱桃树相比,不算醒目。不过柚子花掉下来动静可不小:它们花瓣厚,分量不轻,砸在外婆的瓦房上,噼里啪啦地响。一阵风过,柚子花香更是肆无忌惮地乱窜,把桃花啦梨花啦樱花啦全比了下去。
我小时候喜欢拎只篮子在树下拣柚子花。没被虫子咬过的、没被风雨侵蚀过的完整的好看的花,都一一拾个装进竹篮子,掉在瓦房上的外婆就用铁丝拧成钩子钩下来。外婆把柚子花装进一个大搪瓷缸,用蜂蜜腌渍起来,隔些日子倒出来冲水喝,说是可以通便。我才管不了那么多,总是趁外婆不注意,飞快地把蜂蜜倒进一碗白开水里,再飞快地喝掉。柚子花泡过的蜂蜜水又甜又香,那香里有些清凉,贴心贴肺的,很舒服。
一个午后,我在偷偷喝掉一大碗柚花蜂蜜水后径自上了外婆的床,睡着了。我是怎么翻滚进蚊帐背后隐身的,我后来怎么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就那样睡过去了,睡了整整一下午。事后我才知道,外婆发现我不见了,找遍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没找到,便着了慌。她的一声呐喊,把在山上干活的舅舅姨娘全叫了回来,一家人翻箱倒柜地找,没找到。于是,村子里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分头去找。山坡头,池塘里,粪坑里,油菜地,树洞里,都找遍了,甚至鸡窝猪圈牛棚都刨了一遍,还是没找见。天渐渐黑了,外出寻找的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却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外婆伤心得不能自持:糟了!外孙女一定是被野狼叼走了。就在她伤心欲绝的时候,我却从睡梦中突然醒了,摇摇晃晃地从床上走了下来,一直走到众人跟前。我至今还记得外婆看见我的情景:一把拽我过去,拉下鞋袜衣裤,仔细地检查我的手指头和脚趾头,又翻来覆去地查看我的眼睛耳朵鼻子,当她终于确定我的“零部件”没有任何损失时,才冲我大吼一声———“你睡觉还知道醒啊……你!”然后大哭起来。
我不敢告诉外婆,我并不是睡足了自然醒的。实在是窗外的柚子花太香了,它们时断时续,随风飘送,一直送进我的梦境,让我感到饥肠辘辘。我也不敢告诉外婆,我之所以三天两头往她家跑,也是因为这棵柚子树。从我家步行到外婆家,需要翻过一座高高的月牙岭,这是进出山区的必经之路。每次站在山顶,隔了老远打望山谷中外婆的家,首先看见的就是它:春天绿叶素花,纷然可喜;夏天苍翠欲滴,气势不凡;秋天实大如斗,累压枝头;冬天绿叶扶疏,不见凋零。如果外婆在家做饭,还能看见炊烟袅袅,在柚子树周围蒸腾缠绕,这时,我就一溜烟小跑,像一头馋嘴的小兽,穿林越溪,一直窜到外婆的灶头前。外婆也偏爱这棵柚树。因为它既好看又实用,不说春天的花香可以入蜜,也不说夏天蚊虫多,外婆摘那些长相不太好看的青柚果,剥皮挤汁,为我们擦拭四肢,免受蚊虫叮咬,光是秋天柚子熟了挂在枝头的样子,就够让人欣慰的了。所有的柚子,既圆正硕大,又芳香馥郁,外婆喜欢把它们摘下来在堂屋摆成一溜,先看够,闻够,感受它们的帅气和瑞气,然后再把它们送人,或者背到集市卖掉。
外婆是在一个春天去世的。那一年,她总喊肚子疼,家里人把她送到县城医院,查出来已是肝癌晚期。外婆病危的时候,她坚决不让家人通知我,说我离家太远,怕我着急,怕耽搁我的工作。等我赶回家,外婆已经入殓,她躺在冰冷的棺材里,面容安详,就像是睡着了。我摸摸她的脸,想起她冲我叫:“你睡觉还知道醒啊……”外婆却永远不会醒了。办完外婆的丧事,我往城里走,经过外婆咽气的月牙岭,我停下来,顺着外婆的目光往回看:远远地,一棵柚树,满树白花。
(摘自《扬子晚报》)

